那晚上的风,带着点麦秆的香气,吹在人脸上,燥热了一天的暑气总算消了些。我们生产队的大谷场上,人山人海,跟赶集似的。队里好不容易请来放映队,放的是《地道战》,大人小孩都搬着小板凳,眼巴巴地瞅着那块挂在两棵大杨树之间的白布。
我叫王建军,那年二十出头,爹娘走得早,在村里就是个闷头干活的实在人。我找了个靠后的位置,挨着几个半大小子坐下。
电影开始了,黑白的光影在布上跳动,谷场上一下子就安静下来,只剩下放映机“嗡嗡”的转动声和电影里“高,实在是高”的台词。
看到一半,我口渴得厉害,想拿挂在板凳腿上的军用水壶。天太黑,我猫着腰,伸出手在地上摸索。摸着摸着,突然碰到一只手,软软的,凉凉的。
我心里咯噔一下,以为碰到了谁家的大娘,刚想缩回来道歉,那只手却轻轻动了一下,反倒把我的手指给勾住了。
我整个人都僵住了,脑子里“嗡”的一声。这是谁?我偷偷扭头,借着银幕上爆炸的火光,瞥见身边坐着的,竟然是李秀秀!
她是我们村出了名好看的姑娘,白净,话不多,平时见了我都是低着头绕道走。我心里头对她,不是没点想法,可我知道自己几斤几两,一个穷小子,哪敢有啥非分之想。
我的心跳得像打鼓,手心里全是汗。我想把手抽回来,可她勾得紧紧的。就在我不知所措的时候,她身子微微一侧,脑袋轻轻地,就靠在了我的肩膀上。
01
那一晚上,电影后面放了啥,我一个字都没看进去。
我的脑子里,全是我肩膀上那个轻轻的重量,和我手心里那片柔软和温热。李秀秀就那么靠着我,一直到电影放完,谷场上的人都开始骂骂咧咧地收板凳了,她才像刚睡醒似的,猛地坐直了身子,松开了我的手。
“建……建军哥。”她站起来,低着头,声音跟蚊子哼哼似的,说完转身就跑进了黑暗里,辫子一甩一甩的。
我一个人愣在原地,手心里还留着她的温度。我狠狠地掐了自己大腿一把,疼得我直咧嘴。这不是做梦。
可这是为啥呢?李秀秀为啥会……
我揣着一肚子的疑问,魂不守舍地回了家。躺在炕上,翻来覆去睡不着。难道她也对我有意思?不可能不可能,我摇了摇头。村里追她的后生,条件比我好的能从村东头排到村西头。
第二天我去上工,感觉全村人看我的眼神都不对劲了。几个平时跟我关系不错的哥们,凑过来挤眉弄眼。
“建军,行啊你小子,啥时候把我们村的‘白天鹅’给拿下了?”
“昨晚电影好看不?听说比电影还精彩呢?”
我脸臊得通红,一句话也说不出来,只能闷着头干活。
正干着,生产队长赵大海的儿子赵大壮晃晃悠悠地走了过来。这赵大壮仗着他爹是队长,在村里横行霸道,没少干欺负人的事。他也一直在追李秀秀,只是秀秀从来不搭理他。
“王建军,”他走到我跟前,用脚踢了踢我脚边的土坷垃,皮笑肉不笑地说,“听说你小子长能耐了?”
我没吭声,继续刨地。
“我跟你说话呢,你哑巴了?”他一脚踩住了我的锄头。
我抬起头,看着他:“你想干啥?”
“我想干啥?”他冷笑一声,凑到我耳边,压低声音说,“李秀秀是老子看上的人,你个穷光蛋也敢碰?我告诉你,以后离她远点,不然我让你吃不了兜着走!”
我攥紧了拳头,骨头节捏得“咯咯”响。可我知道,我斗不过他。他爹是队长,给我穿小鞋,扣我工分,都是一句话的事。
我只能忍着。
可我没想到,我不找事,事却来找我。
02
又过了两天,队里分派农活。赵大壮故意把我分到了最远最累的一块地,一个人去除草。那片地草比苗还高,石头又多,一天干下来,我累得腰都直不起来。
中午我坐在田埂上啃干粮,远远地看见李秀秀提着个篮子,朝我这边走过来。
我的心又开始不争气地狂跳起来。
“建军哥,我……我路过,看你一个人在这儿,就……就给你带了点吃的。”她走到我跟前,脸红红的,从篮子里拿出一个搪瓷碗,里面是白面馒头和一盘炒鸡蛋。
那年头,白面馒头和鸡蛋可是稀罕东西。
“这……这使不得。”我赶紧推辞。
“拿着吧,”她把碗塞到我手里,“你不吃,我就不走了。”
我看着她倔强的眼神,只好接了过来。狼吞虎咽地吃完,我感觉浑身又有了力气。
“秀秀,你为啥……为啥对我这么好?”我终于问出了心里的疑问。
她没说话,只是看着远处,半晌才幽幽地说:“建军哥,你是个好人。”
这算啥回答?我心里更糊涂了。
“你别跟赵大壮硬碰硬,”她突然又说,“他那个人,啥事都干得出来。”
“我不怕他。”我梗着脖子说。
她看了我一眼,叹了口气,收拾好碗筷就走了。
看着她远去的背影,我心里五味杂陈。这个姑娘,好像一团迷,让我看不透,却又忍不住想靠近。
那天晚上,我刚躺下,就听见有人轻轻敲我家的窗户。
我心里一惊,悄悄爬起来一看,竟然是李秀秀!
“建军哥,”她隔着窗户,声音压得很低,“你出来一下,我有要紧事跟你说。”
我赶紧穿上衣服,蹑手蹑脚地出了门。
我们俩走到村外的小树林里,月光透过树叶,在她脸上洒下斑驳的光影。
“秀秀,到底咋了?”
她咬着嘴唇,犹豫了很久,才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。
“建军哥,那天晚上看电影……我是故意的。”
03
我愣住了。
“故意的?啥意思?”
“我知道你坐在那儿,”她低着头,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,“我也知道你肯定会去拿水壶。我……我就是想……想让你牵我的手。”
我的脑子“嗡”的一声,比那天晚上还懵。
“为……为啥?”
“因为……”她抬起头,眼里闪着泪光,“因为赵大壮逼我!他说,要是我再不答应他,他就要……就要对我用强的!还说要让你在村里待不下去!”
我这才明白,那天她为什么会害怕地靠在我身上。她不是对我有什么情意,她是在找一根救命稻草!
而在她眼里,我这个老实巴交,又有几分力气的穷小子,就是那根稻草。
“我想,只要村里人都以为我们俩在处对象,他……他可能就会收敛一点。”她哭着说,“建军哥,对不起,我利用了你。你要是生气,就骂我吧。”
看着她梨花带雨的样子,我心里那点被“利用”的失落,一下子就烟消-消云散了。剩下的,全是心疼。
一个姑娘家,被逼到用自己的名声做赌注,她是得有多绝望啊。
“傻丫头,”我伸手,轻轻擦掉她脸上的泪,“我不生气。我……我高兴还来不及呢。”
她愣住了,泪眼婆娑地看着我。
“你……你高兴啥?”
“高兴你信得过我。”我看着她的眼睛,一字一句地说,“秀秀,你别怕。从今往后,我王建军就是你的人了。谁要是敢欺负你,就得先从我身上跨过去!”
那一刻,我也不知道哪来的胆子,说出这么一番话。可话说出来了,我心里就踏实了。
李秀秀看着我,愣了半天,突然“噗嗤”一声笑了,眼泪还挂在脸上。
“啥叫‘你的人’?说得那么难听。”
我也嘿嘿地傻笑起来。
月光下,我们俩就这么站着,虽然没再牵手,但心,却比那天晚上牵手时,贴得更近了。
04
从那天起,我就光明正大地“追”起了李秀秀。
我不再躲着她,上工的时候,主动跟她说话;收工了,就去她家门口“偶遇”。队里分了啥好东西,我都先紧着她。
赵大壮气得直跳脚,好几次带人来堵我,都被我用蛮力给扛了回去。我当过几年民兵,练过几下拳脚,对付他那几个酒囊饭袋,还是绰绰有余的。
村里的流言蜚语更多了。
“王建军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,敢跟队长儿子抢女人。”
“我看他俩悬,赵家能放过他?”
李秀秀她爹娘也找我谈过话,唉声叹气的,劝我别冲动,说我们斗不过赵家。
“叔,婶,”我给他们磕了个头,“我啥也没有,就一颗真心。我保证,只要我王建军有一口饭吃,就饿不着秀秀。”
也许是被我的执着打动了,也许是实在怕了赵大壮的骚扰,他们最终默认了。
我和李秀秀,就这么在全村人复杂的眼光里,成了一对。
我们在一起后,我才知道,她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柔弱。她有主见,有韧劲。她说,等政策再松动一点,她想去学裁缝,开个自己的小店。
“好,”我说,“到时候我给你打下手,你当老板娘。”
她就会被我逗得咯咯直笑。
那段日子,虽然穷,虽然天天要提防着赵大壮使坏,但却是我这辈子最快活的日子。因为我知道,我不是一个人在战斗,我身后,站着一个愿意把一生托付给我的姑娘。
05
转眼到了秋收,队里忙得人仰马翻。
赵大海看我跟秀秀的事已经成了定局,也不好再明着给我穿小鞋,就把我看管队里仓库的活儿派给了我。这活儿清闲,但责任大,一粒粮食都不能少。
我知道,他这是在等着抓我的把柄。
我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,白天黑夜都守在仓库。秀秀怕我一个人辛苦,就天天给我送饭。
那天晚上,又轮到放露天电影。秀秀给我送完饭,陪我坐在仓库门口。
“建军哥,你说,咱们的日子会一直这么好下去吗?”她靠在我肩膀上,轻声问。
“会的,”我握住她的手,“等明年开春,我就去你家提亲。”
就在这时,远处传来一阵嘈杂声,好像是谷场那边出了事。
“走,去看看。”我拉着秀秀跑了过去。
只见谷场上乱成一团,赵大壮喝得醉醺醺的,正揪着一个外村的小伙子打。
“你他娘的敢偷我们队的粮食!”
“我没偷!我就是路过!”
我一看就明白了,这又是赵大壮在借酒撒疯,欺负老实人。
我刚想上去拉架,突然闻到一股烟味。我心里一惊,猛地回头朝仓库那边看去——只见仓库的方向,火光冲天!
“不好!仓库着火了!”我大喊一声,撒腿就往回跑。
全村人都被惊动了,提着水桶、脸盆往仓库跑。
火势很大,浓烟滚滚。那里面,可是全村人一年的口粮啊!
我当时脑子一片空白,只有一个念头:冲进去,救粮食!
我抄起一根扁担,用湿布包住口鼻,就要往火里冲。
“建军!别去!”秀秀从后面死死地抱住我,哭着喊道,“火太大了!危险!”
“放开我!”我急得眼睛都红了,“那是全村人的命根子!”
我挣脱她,一头扎进了火海。
06
那场大火,最终还是被全村人合力扑灭了。
仓库保住了一大半,但还是损失了不少粮食。我因为冲得太猛,被掉下来的房梁砸伤了腿,脸上也被熏得黢黑。
我被抬回家的时候,秀秀扑在我身上,哭得死去活来。
第二天,队里开了会,调查失火的原因。
赵大壮一口咬定,是我为了跟秀秀在外面约会,玩忽职守,才导致仓库失火。
“就是他!我亲眼看见他跟李秀秀在谷场那边拉拉扯扯,根本没在仓库!”
很多那天晚上在场的村民也纷纷点头,证明当时我确实不在仓库门口。
我百口莫辩。我总不能说,我是因为听见你打人,才跑过去的吧?那样就把赵大壮彻底得罪死了。
赵大海坐在主席台上,脸色铁青,一拍桌子:“王建军!你还有什么话说?”
我咬着牙,不吭声。
“既然你没话说,那这次的损失,就由你一个人承担!你……”
“我爹,我有话说!”
一个清脆的声音打断了赵大海。所有人都回过头,只见李秀秀扶着门框,一步一步地走了进来。她的脸色苍白,但眼神却异常坚定。
“那天晚上,是我拉着建军哥去谷场的。”她走到场子中央,对着全村人说,“因为我看见,有人鬼鬼祟祟地在仓库后面泼东西!我怕建军哥一个人有危险,才拉他过去看个究竟。没想到,我们刚走开,火就着了!”
全场一片哗然。
“你……你胡说!”赵大壮的脸一下子白了。
“我没胡说!”秀秀从怀里掏出一个东西,高高举起,“这是我当时在仓库后面捡到的打火机!上面,还刻着你的名字!”
赵大壮“扑通”一声,瘫坐在了地上。
真相大白。原来是赵大壮怀恨在心,想烧了仓库,嫁祸给我。
赵大海看着自己的儿子,气得浑身发抖,一脚踹了过去:“你个畜生!老子的脸都让你丢尽了!”
那年冬天,赵大壮因为纵火罪,被判了十年。赵大海也因为管教不严,被撤了队长的职。
而我,因为救火有功,被全村人推选为新的生产队长。
上任那天,我做的第一件事,就是带着全村最好的彩礼,去了李秀秀家提亲。
如今,四十年过去了。我们的孙子都快跟我当年一样高了。
我们还住在这个村子,只是当年的土房,早已变成了宽敞的砖瓦房。
有时候,孙子会缠着我讲过去的故事。
我就会告诉他,很多年前,有一个夏天的晚上,全村人都在看露天电影。有一个傻小子,在黑暗里,不小心牵错了身边姑娘的手。
“那后来呢?爷爷?”孙子总是眨巴着大眼睛问。
我就会看一眼身边正在择菜的老伴,笑着说:“后来啊,那个姑娘就再也没松开手,牵着那个傻小子,走了一辈子。”